第十八章 当时温柔入旧图(完)(2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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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心中无限疑惑,呆呆站在当地,半步也动不得。四姨太方才的话语和举动,与这几日私下里听到的细碎流言合在一起,他渐渐有点知觉,只觉一丝钝痛慢慢从胸口浮上:“传言四姨太趁着老爷不在,暗地与人私通,难道竟是真的?”老爷两个月前出门,这流言自一个月前府里请戏班子唱堂会后,便飞短流长地在下人里传播,难道……竟是真的?

果然是真的。过了两日,也就是四姨太给他照片后的第三天,老爷刚从外地回来,便听人辗转诉说此事,被气得暴跳如雷,关起门来怒气冲冲地拷问四姨太。她竟丝毫不否认,一口应承。按照家法,这样的丑事自然绝对容不得,四姨太当夜就被沉了河。

那是此生最长的夜晚----他站在窗边亲眼看着: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,打扮得齐齐整整,镇定自若,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整整一排红烛。蜡烛腾腾燃烧,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霞,在黑夜底子上盛开一朵晶明的花。烛光倒着照上来,她的脸如同羊脂玉般净白,凤眼斜飞,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晃动,神情妩媚。

老爷一挥手,一伙人一拥而上,将她捆的结结实实,从头到脚蒙上麻袋。

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,沙哑着发抖:“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,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死了。”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,突然转身沉声道:“陆豫岷,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,让他改口叫娘。”

云昊眼中如置星芒,亮得可怕,扭头道:“我要提。当年究竟有什么曲折,只怕除了大太太贴身的人,谁也不清楚。老三鸡零狗碎地说,我娘与唱小生的戏子……有私情是真,但那戏子却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,趁着老爷出门时,借着唱堂会之机在台上暗送秋波。”他嗤嗤冷笑:“我娘有错,可引来这火种的人却是大太太。”

陆豫岷呼吸慢慢急促,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这段讳忌莫深的陈年往事,起初乍然落在耳里像恍若未闻,渐渐地心上却泛起无边无际的钝痛。

那年他十四岁,被挑去做了云昊的书僮。因着云昊那日忘了带课字本,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太住的屋子拿去。走到院门外不敢贸然闯入,好容易碰到个丫头也往院里走,忙拉住她去传话,请四姨太差人将云昊的课字本送出来。

四下寂然无声,他在院门口等了半天,也没人再出来招呼。院里种着一株极大的红梅,怒放的梅花如朱砂般点在苍劲的枝上,看得久了简直让人眼睛失明。不知道等了多久,院里扑啦一声响,他悚然一惊,忙转头去看,只见临院的和合窗从里推开,四姨太扶着窗户,正微笑着朝他遥遥招手。

他知道这是不合礼数的,然而他像着了魔,情不自禁便往窗边走去。站在窗外先恭恭谨谨地请了安,才将取课字本的话说了一遍。

她开始时仍然徒劳地挣扎,最后终于如雕像般一动不动,可一听到这句话,突然朝着窗边直挺挺地倒下,扑通一声,似乎双膝落地。他站在窗边几乎摇摇欲坠,咬牙忍住,心里突突乱跳。

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,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。屋里陡然一空,四下里静得吓人。屋外的夜色一团墨黑,千方百计地朝室内侵入;妆台上的蜡烛惨淡的燃着,与黑暗对抗。他终于撑不住了,身子一软,后背靠着墙壁慢慢滑下,将头埋在双膝间,抱着肩膀静静流泪。

他被卖到齐家的时候才六岁,开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脏最细碎的活计,受尽了欺负,可无论旁人怎么打他骂他,他都没哭过。可今夜目睹这个奇特的女子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,他心底似乎隐隐生出一种佩服和惋惜,还夹杂着一丝生离死别的痛楚-----这种复杂的情绪乱纷纷地涌到一处,难收难管。他坐在比冰块还凉的青砖地面上,抱着肩膀静静流泪。

夜晚那么长那么暗,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?可他们到底挨过来了,云昊如愿以偿地成了“代理”钱庄东家,将生意做地兴隆发达。如今南京城里人人竖着大拇指夸赞二少爷,羡慕大太太养了个好儿子---不是亲生,胜似亲生,虽然亲生儿子不争气,却另有二少爷可以指望。

四姨太倒没说什么,先问了一回云昊的功课,突然端详着他笑道:“云昊性子太强,偏偏又不如云腾命好。现在他还小,日后恐怕受气的时候还不少呢,你要多多替他担待些。”他莫名其妙,也不敢询问,只点头答应不绝。四姨太却扑嗤笑了:“我又不是老虎,你老低着头战战兢兢,怕我吃了你吗?”他只得缓缓抬起头来,心怦怦直跳。

她突然从窗中递出个本子来,笑道:“你瞧瞧是这个课字本吗?”他不敢说话,飞也似的从她手中拿过本来握着,点头道:“是这个本子,谢谢四姨太。”她却恼了,赌气似的说:“我让你瞧瞧,你瞧过了再说话。”她的声音并不严厉,他却只觉背心上层层汗水渗出,忙伸手翻开课字本。

课字本中夹了东西,一翻便恰恰翻到此页。他看了一眼微吃一惊,抬头道:“四姨太,你忘了把相片拿……”话刚说到此处,她便竖起食指按在唇上,见他住口方微笑道:“你替云昊收着。等他长大了,你再拿给他看,让他瞧瞧他亲娘是什么模样。”

他惊地说不出话来,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道:“四姨太,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
她握着帕子掩嘴吃吃笑出声。云白丝帕上绣着湘黄云纹,帕边上一排淡绿穗子也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抖动。她终于收敛笑容,摇头道:“说给你也不明白。过几天老爷就该回来了,那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。”她望着满树红如朱砂的梅花出了一回神,突然幽幽地道:“陆豫岷,我知道你心地好,所以才挑你做云昊的书僮。只怕日后也就你一人真心看护云昊,我先谢谢你。”她叹了一口气道:“豫岷,等到云昊不怪我的时候,你再跟他说,世事难两全,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,不可贪心不足。我便错在这上头,一步踏错便回不了头。”她眼中突然微有泪光,语气却如裂锦断玉:“但愿云昊将来终有一天别再怪我。我虽然做错了,可绝不后悔。”说毕默默不语,良久轻咳一声,缓缓地关上窗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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